約瑟抬頭看了看稀疏的星空,這個世界在經歷荒厄後第一百年,人類已經能夠在荒野中建立起安全的壁壘。即使每天都會死上這麼一些人,但相對於外面的環境,已經安全許多。
身為一個貧民窟的孩子,等待他的未來不外乎是餓死、被當作研究變異體的砲灰,總之是通往黑暗的一片坦途,真正意義上的前途無亮。
「約瑟。」遠遠的,一陣腳步聲自背後迅速的靠近。
約瑟轉頭,一個髒兮兮的女孩赤著腳跑了過來,手上還抱著半條黑麵包。
「瑪麗。」約瑟停下腳步轉身,等著對方追上。
約瑟和瑪麗,他們是同一個貧民窟裡的孩子。每天清晨,他們會前往庇護所的外圍地帶工作,直到日落後才回去休息。依靠著雇主提供那微薄的食物,這兩個孩子才沒有餓死在這殘酷的世道中。
「妳爸爸還好嗎?」約瑟問了一句。
「還是沒有好轉……可能需要更多的麵包。」瑪麗低下了頭,但很快的就抬起來並掛上堅強的笑容。
「抱歉,」約瑟牽起小他一歲瑪麗的手:「要是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務必跟我說。」
九歲的少女低下頭點了點,任由男孩牽著她。兩人背對著光亮而喧囂的世界,踏著昏暗的道路回家了。
庇護所是智慧種族在荒野中點燃的火種,在大災厄之後,他們攜心協力的為了生存而打拼。付出無數心血與生命後,他們找到了將黑潮抵擋在牆外的方法。隨著牆的擴張,庇護所的範圍逐漸擴大,但只有在生活上較無能為力的人才會選擇靠近外側。除了在牆外尋求庇護的流浪者、感染者以及試圖混進來的怪物外,最外圍的就是貧民窟了。
「你們這麼晚才回來啊?」遠遠的,一名穿著短掛神父袍的年輕人迎面而來。
「艾爾文神父。」兩個小朋友行了一禮。
「這裡不是安息日的教堂,不需要對我行禮。」艾爾文厚實的手掌蓋上兩個孩子的腦袋,溫柔而寵溺的揉了一下:「光啊,請驅逐他們的不幸與苦痛。」
一股熱流伴隨著塵埃般細小的微光自神父的手掌傾瀉而下,將兩個孩子在環境中必然累積的詛咒跟艱苦生活的疲勞一掃而空。
「爸爸還好嗎?」神父蹲下來溫柔的詢問瑪麗。
「還是需要休息。」瑪麗縮了縮脖子,雖然不是第一次了,但對於年輕神父的關心還是有點受寵若驚。
畢竟是神父,神與白光在這片土地上的代言人,荒野上的庇護者,文明火種存續的依據。
不過艾爾文不一樣,他是一個神父,但在那之前,他是一個好人。跟告白後被拒絕的好人不同,他的異性緣很好,天生的白光親和力讓人光是待在他身邊都能感到放鬆與舒適,這令他的魅力隨之節節攀升。不過我們的艾爾文神父對那些女孩並沒有興趣,也不是說他對男人就有興趣了,而是他將此生都獻給了教會的神。
「謝謝神父,不過這樣隨意使用力量不會造成負擔嗎?」
「不會的,小約瑟。」艾爾文神父接著道:「光與我的親和力很穩定,而且我剛才在牆外走過一圈,多幫兩個人不算什麼。」
約瑟點了點頭,他知道去牆外走一圈是什麼意思。普通人在牆外必須承受黑潮帶來的詛咒、感染或變異,只有神父這樣的人,或是擁有其他特殊力量的強大存在才能安穩的在外面行走。而神父除了能保持自己生存外,厲害點的尚還有餘力幫助其他人驅除疾病與詛咒,甚至改善變異的結果,讓變異的怪物盡可能回歸變異之前的狀態。
但是大部分的神父都不會這般使用自己的力量,基層的神父沒有足夠的力量獨自到牆外淨化,中層汲汲營營的渴求往上爬,而高層只會待在庇護所中央對一切視而不見。也許在百年前的神父是神聖而慈愛的,但那僅止於最初幾代庇護所的建立者都逝世之前。
然而,顯然艾爾文並不在此列。除了安息日的佈道外,這名年輕的基層神父會在週挑兩天到貧民窟,另外再挑兩天到牆外,並且樂此不疲。
打完了招呼後,約瑟送瑪麗回到她家。
「瑪麗,這個給你。」約瑟在道別前,把自己今天掙來的麵包掰成兩半,將一塊分給了瑪麗:「你跟伯父多吃點,這樣他才好得快。」
「不能……」瑪麗將約瑟的手跟麵包推了回去:「這是你工作得來的。」
「沒關係,我們家吃不了太多。」約瑟再一次把麵包給了瑪麗:「多了的在這裡也放不了太久,我先回去了。」
語畢,約瑟轉頭便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不給瑪麗再推托理由的機會。
瑪麗低頭看著懷裡的麵包,心裡一股滋味說不上來。
吱呀。
約瑟回到了居所,門後迎接他的沒有溫馨的氛圍,只有一片寧靜與黑暗。他把門帶上後,隨意的在不到九平方米的空間裡坐下,啃起今天工資的麵包來。男孩拿出今天工資的另一部分──一顆正在散發熒熒白光的人造水晶,在坐墊的遮掩下放入木板的夾層裡。
一塊黑麵包、一顆劣質的儲能水晶,這便是約瑟一天工作的工資。相對於其他貧民窟的孩子,這其實已經是一份相當優渥的報酬。尤其約瑟的這顆,裡面已經充滿了『白光』的能量,雖然時間久了多少會有點逸散,卻依然是黑潮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物資。
一顆低逸散率的儲能水晶,若是充滿了白教那名為『白光』的能量,可以供一支探險隊在拓荒的過程中有著面對詛咒的基本保障。但是儲能水晶的開採十分不容易。雖然庇護所依著礦脈而建,但為了維持城邦抵抗黑潮的能力,每年的開採量都是固定的,除了有人定期維護外,開採出來的水晶在用途上也早有規劃。
而牆外的世界,撇除疾病跟詛咒,尚有許多無可名狀的變異生物在遊蕩。他們是原先生活在這片大地的生物,再受到黑潮詛咒後變異而產生,來不及躲進庇護所的他們或生或死,無一例外的被黑潮變成了對智慧生命充滿敵意的怪物,也就是白教所謂的『墮落』。若要說那些生物彼此間可能的差別,就是墮落比較沒那麼久,或是意志力較為強大的個體,還有可能克制自己的攻擊欲望,並且還可以被神父所『救贖』。
因此,想要在牆外開採新的礦脈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更遑論開採回來的水晶礦可能早就被黑潮所侵染,裡面的早已充斥著詛咒的力量,一般的礦工在沒有神父或高級水晶的輔助下,光是靠近都會被混沌、污穢的聲音佔據其思想,進而發狂。開採出來的晶礦在加工前,就必須由神父進行淨化的儀式,將裡面的詛咒之力驅除乾淨,並且放置在較為高級的晶體邊不斷的用其他能量將之充滿,以確保在運送過程中不會被二次汙染。
水晶的用途很廣,除了魔法師可以注入魔法的力量外,最多的還是充溢白光的類型。身為能量的載體,他們可以被直接用於驅動機械或魔法的運作,也可以因為能量的特性直接被作用於治病、淨化甚至救贖上。其難以開採的特性,以及對於生活的必需性,使得充滿能量的水晶可以被當成通貨使用。但當中最硬的通貨,莫過於白光水晶。
小約瑟藏起來的這顆,就是由教會或魔法師培養的匠人以高強度的玻璃刻劃符文後仿造的水晶,逸散率不提,使用時的穩定性也非常不足,一不小心就會碎成一癱玻璃渣。但是相對於開採難度極高的天然水晶而言,加上可以量產的特性,其成本已經相對低廉很多。
約瑟啃掉一半的麵包後,留了一半作為翌日睡醒的早餐,便緊接著入睡。直到黎明時分,陽光自遙遠的黑幕之外灑落,約瑟與其他貧民窟的孩子一起自四面八方湧入較中心的地帶。
今天工作的地點是一座在貧民窟跟中心地帶間的礦坑,庇護所約百分之五的金屬礦由這裡出產。雖然說不上大,但也不能說是什麼小礦坑。
「早啊約瑟。」遠遠的,一個人對約瑟打了招呼。
「托托、毛球,早。」
「早。」托托面無表情的打了聲招呼。
「他總是這樣,別介意。」毛球拍了拍托托的殼,一臉爽朗。
「龜人本來就沒什麼表情,我懂的。」約瑟表示能夠理解。
托托是智慧種族中的龜人,殼色偏黃紅色,裸露在外的肌膚紅黑交錯,黑潮之前應該紅腿氏族的一支。不過每當提到這話題時,托托都會意正嚴詞的糾正:「是櫻桃紅腿氏族。」
毛球則是永遠掛著一張笑臉的兔人,但關於他的來歷非常神祕,每當你詢問時,他都只會用那張大量絨毛下的笑臉告訴你:「我是綿綿兔。」便沒了下文。
他們倆是兄妹,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是相處得很融洽。雖然哥哥是個面癱,偶爾會被一些小混混找麻煩,可是妹妹總能替他緩頰。他們倆和約瑟、瑪麗一樣,是貧民窟四處打工的孩子,雖然現在居住在不同的區域,當年卻是同一批湧入這個庇護所的難民。
「今天要開挖的地方公佈了嗎?」約瑟問。
「還沒呢,不過應該快了。」毛球抽了抽鼻子:「我能聞到工作的味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如毛求所說的聞到了工作的味道,但確實沒過多久就看到一名巨人背著一袋東西自工寮的小屋中走了出來,後面還跟著一名侏儒。
工寮前有一個小廣場,廣場上有一些機器,中間則是一做不算太高的臺子。侏儒率先走了上去,巨人緊跟著走了上去,站在侏儒的身後一步半的地方,一動也不動。
「小子們,今天要五十個人負責開挖,二十個負責輸送,誰要的?」當侏儒提出他的需求後,底下開始傳出了竊竊私語的聲音。
而約瑟正要上前去應徵今天的工作時,托托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怎麼了?」約瑟一臉不解。
托托搖了搖頭,毛球則適時的低聲補充:「你不覺得,今天需要的工人有點太多了嗎?」
約瑟愣了一會兒,這才發現有點不太對勁。
「你仔細聽。」毛球的耳朵動了動:「有聽到他們說的嗎?」
「沒有。」約瑟搖了搖頭:「我聽不到。」
「人類的耳朵不好。」托托只了指自己的耳朵:「連地板的聲音也聽不見。」
「人類真是不方便呢。」毛球環臂抱在胸前,耳朵不時動了動:「附近不少人在說,今天的人數需求真大、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云云。」
約瑟想了一下:「那有人有說出什麼事嗎?」
毛球仔細聽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
「那我們還是去找今天的麵包吧。」說完便拉著一龜一兔往前領取工作名額。
當三人來到臺子前時,已經只剩下兩個名額了。
「三個小孩子啊……」巨人顯得有點為難。
「先生,求您把名額給我們,我們三個可以做得比別人更好。」
正當三個孩子試圖求情時,在後頭看著的侏儒說話了:「阿姆斯壯,就給他們吧?」
巨人聞言,轉頭看向那名侏儒:「可是老闆……」
「沒有可是,這些孩子需要工作。」侏儒走到孩子們面前,平視著約瑟:「孩子,你們是從貧民窟來的吧?」
「是的先生,我們來自外圍。」
「但是我們的資源不多了,這兩個名額只有兩份報酬,即使三個人來做也不會改變,你們接受嗎?」
約瑟回頭看了看龜兔兄妹,他們輕輕的點了點頭,約瑟這才答應侏儒:「好的先生,我們接受。」
昏暗的燭火搖曳在礦道內,陰影藏匿在角落中緩慢而搖曳的起舞。龜兔人三缺一在當中行進著,龜人托托用他那特殊的大地聽覺感受著可能潛藏的危險,兔子毛球跟人類小夥子約瑟扛著工具緊隨其後。
一路無話,曾經的旅途讓孩子們得以忍受煎熬般的靜默,節省體力更是這份粗活的一個小小要點。曲折的礦道左彎右拐,看似毫無章法可循,但是對於長期在這環境工作的他們,走起路來卻已是自家後院般的熟稔。
「到了。」托托用簡短的話語告知抵達了目的地。
除了三缺一之外,還有幾個人正在角落挖掘著。一名粗壯的矮人走了過來:「你們幾個……是孩子嗎?」他咕噥了一下:「等等要做粗活,可以接受嗎?」
「是的先生。」約瑟上前去進行交涉。
「那好,我是這區的頭頭,我要你們去那個角落清理其他工人挖下來的東西。」矮人指了一個角落:「把東西都挖到車上,剩下讓外面的人去處理,懂嗎?」
孩子們乖巧的點了點頭,麻利的開始辦起工頭交代的事情。
他們一鏟一鏟的將礦工敲下的泥沙與土石送上礦車,這些原物料將在外頭被清洗、篩選、融煉成庇護所需要的金屬素材。即使礦坑中的所有人都是那麼的單薄,卻是文明存續的偉力。
「這是…」在一片石塊剝落後,一只翠綠的渾圓寶石顯露了出來。礦工愣了一下,連帶引起了正在一旁鏟土的托托的注意。
「快跑!」托托大喊,並且往反方向急忙一跳,把同樣在一旁鏟土的約瑟拉走。
彷彿安排好的一般,礦坑在托托驚呼出聲後,一股天搖地動便降臨在這群礦工頭上。自寶石的位置,蛛網般的裂痕瘋狂的蔓延開來,破壞著坑道內的結構。
在坑道徹底崩塌前,映入約瑟眼簾之中的是托托的腹甲,以及在那之後如蚯蚓般的條狀變異體。而那翠綠色的寶石,正是在它口器的周遭的其中一顆眼睛。